吟安一個字，捻斷數(shù)莖須 文 / 習(xí) 斌

吟安一個字，捻斷數(shù)莖須

■ 文 / 習(xí)  斌

古人做詩，對“煉字”特別講究。南宋洪邁《容齋隨筆》里，記載了這樣一件事。蘇州一士人家中，藏有王安石《泊船瓜洲》一詩的原稿。在原稿上，“春風(fēng)又綠江南岸”一句，原本作“春風(fēng)又到江南岸”，后來將“到”圈去，注稱“不好”，改為“過”字。后又圈去，改為“入”字，復(fù)改為“滿”字。如是改了十多次，最終才定為“綠”字。

晚清大學(xué)問家王國維曾評宋祁《玉樓春》“紅杏枝頭春意鬧”一句，稱“著一鬧字，而境界全出”。將這句話用在《泊船瓜洲》一詩上，同樣恰如其分。這個“綠”字用得可謂恰到好處，面對早春江南無限美景，詩人筆下的思鄉(xiāng)之情愈發(fā)濃烈。全詩意境高遠，正如《彥周詩話》中所評論的，“超然邁絕，能近李杜陶謝”。

用“綠”形容春色，在前人詩句中并不鮮見。李白有“東風(fēng)已綠瀛洲草”，丘為有“東風(fēng)何時至，已綠湖上山”，常建有“主人山門綠，小隱湖中花”。不過，和王安石《泊船瓜洲》相比，前人的這些詩作無疑稍遜一籌。普普通通的一個“綠”字，在王安石筆下能迸發(fā)出如此強的藝術(shù)感染力，不能不說得益于“煉字”。

也有人說，《容齋隨筆》里的這則故事不可信。姑且不論王安石的詩稿會不會流傳在世上，單就王安石在紙上涂改十多次，還加注“不好”二字來看，這事幾乎是不可能發(fā)生的。以王安石的才學(xué)，怎么會反復(fù)用那些俗不可耐的字眼呢？更何況，王安石以前創(chuàng)作的詩中，就有以“綠”入詩的，豈會為了這么一個字而如此犯難呢？雖說這個分析頗有幾分道理，不過這則故事反映出古人“煉字”的嚴(yán)謹(jǐn)態(tài)度，倒是值得我們學(xué)習(xí)。

談到“煉字”，大家會很自然地想起唐代詩人賈島“推敲”的故事。賈島于驢背上得詩句“鳥宿池邊樹，僧推月下門”，但又覺得“僧敲月下門”似乎更妙，思來想去，拿不定主意，便在驢背上反復(fù)作推敲之狀，不想沖撞了京兆尹韓愈的儀仗隊。韓愈知道事情原委后，不僅沒怪罪賈島，反而建議他用“敲”字更妙。二人并轡而行，共論詩道，結(jié)為布衣之交。沉浸在詩的意境之中，賈島是忘我而快樂的。盧延安《苦吟》詩中所謂的“吟安一個字，捻斷數(shù)莖須”，道出的正是這樣的意味。

很多文人雅士以“苦吟”為樂，為今天的我們，留下了不少優(yōu)美的篇章。據(jù)《清裨類鈔》記載，清代丹徒有個叫沛淇的人，苦吟六十年，著有《困學(xué)詩鈔》。當(dāng)時身邊的很多人對他不理解，紛紛嘲笑他。后來，韓滄江讀到他的詩，見有“野狐穿穴悲長夜，古木交柯憶昔年”，“小艇拖潮輕似鳥，遠山無樹禿于僧”等語，夸獎?wù)f這些詩很古雅?？梢?，再好的作品，也要碰上懂得欣賞的知音。

詩詞的藝術(shù)魅力是無窮的，這才為我們留下了很多千古佳話。唐孟啟《本事詩》里有這樣一則小故事。韓滉任浙西觀察使，治所在京口。所轄州郡有個刺史，名叫戎昱，和一名酒妓相交甚厚。這酒妓不僅善歌，色亦媚妙。韓滉手下有個樂官，聽說這酒妓的芳名后，告訴了韓滉，要將酒妓招來，入教坊樂籍。召令到了下面的州郡，戎昱自然不敢強留，只得和酒妓相飲湖上，灑淚而別。臨別時，戎昱贈詩一首，并對酒妓說：“到了京口，令你唱歌時，你第一首就唱這詩?！?/span>

果然，到京口后，韓滉擺開筵席，與賓客推杯換盞，令酒妓唱歌助興。酒妓依從戎昱之言，唱了那首詩。唱完，韓滉聽出弦外之音，便問道：“這首詩是戎使君寫給你的嗎？你們之間是否有情？”酒妓起身，承認(rèn)了此事，說著說著，雙淚直流。韓滉令這酒妓不要表演了，更衣后，在一旁待命。席上眾人見這酒妓掃了韓滉的興致，都紛紛為她捏把汗。沒想到，韓滉叫人將那名樂官招來，責(zé)怪道：“戎使君乃是名士，他既然和酒妓有情，你為何還將人家強行招來，現(xiàn)在竟成我的過失了！”命人用鞭子抽打他，以示懲罰。隨后，韓滉賞賜給酒妓很多絹絲，將她送還戎昱身邊了。

韓滉不奪人所愛，這樣的雅量，令人欽佩。戎昱所作的究竟是怎樣的一首詩呢？其詞曰：“好去春風(fēng)湖上亭，柳條藤蔓系離情。黃鶯久住渾相識，欲別頻啼四五聲?！笨芍^寫盡無限離愁別緒。韓滉聞歌而知其意，亦可謂風(fēng)流文士，惺惺相惜。

詩也好，詞也罷，作為古代文人的消遣之物，往往總是某種情緒的表達，最見性情?！疤熳雍魜聿簧洗?，自稱臣是酒中仙?！边@樣的超然境界，總是令古往今來很多文士竊慕羨之。